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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董晨宇RUC」:勇“闯”互联网,推倒传播学的高墙|对话自媒体人

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4-04-09


“互联网人类社会观察爱好者”是董晨宇在b站主页的签名。今年4月,他开箱了10万粉丝成就纪念奖牌。而距2022年5月,他的个人账号「董晨宇RUC」发布第一条正式自我介绍的视频,只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。

董晨宇,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讲师,关注社交媒体与平台社会,同时也是社交媒体的重度使用者。2006年,他注册了豆瓣账号“mlln”。董晨宇把那时的豆瓣称为“交流的乌托邦”,彼时在那可以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,收获单纯的快乐。这是他使用社交媒体的初衷所在。

2019年,董晨宇逐渐开始在微博生产文字内容;三年后,他在b站上发布了第一条视频,收获了三千多个赞。时至今日,在微博和b站上,董晨宇的关注者都达到了10万+。面对自己的“出圈”,他觉得可能因为自己是一个“可以触摸的、接地气的学者”。

而随着关注者数量的日益增长,董晨宇逐渐产生了对失控的担忧——不能再像以前那样,自由地分享现实里的遭遇,表达自己的感受,他也无法一一回复大量的私信求助。

他曾经离开了微博一个月,试图逃离这种失控感。后来他觉得,放弃一个可以去表达自己和倾听他人的空间,是非常可惜和遗憾的。

现在,董晨宇更愿意去调整自己的表达方式,尽可能地坚持展露真实的自我。他仍旧在社交媒体上讲述知识、分享日常。对他而言,“如果可以顺手去点亮一些人,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”。

董晨宇
Q:什么契机让你成为b站的一名视频up主?

董晨宇:我一直在微博生产文字内容,会给关注者推荐一些好的论文。但我曾犹豫过是否要做视频。一方面,就像梅罗维茨所讲的,从书面到视频,“后台”会被进一步地磨损,这意味着我要展示给更多的东西到“前台”,被他人凝视。另一方面是我不太会剪辑视频。后来,b站的工作人员愿意帮忙剪辑,这降低了我做视频的成本,我就去尝试做了一名视频up主。

我一直觉得,传播学如果不传播自己,就会存在一个很奇怪的悖论。我们学传播学,如果自己研究的内容,只在一个非常小的圈子里传播,还要告诉别人如何传播,这是非常诡异的事情。现在b站有 10 多万人在关注我,视频的播放量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,这本身也是在传播。

一些人留言说,我的视频点燃了他们对新闻传播的兴趣,他们希望转专业到新闻传播学,或者继续学习新闻传播学,这对我来说是特别开心的事。因为做老师很大的成就感就来自于影响别人,有人说老师燃烧自己、照亮别人,我从来没想过把自己燃烧干净来照亮别人,但是如果可以顺手去点亮一些人,那我觉得是一非常快乐的事情。

Q:在生产视频内容时,遇到过什么困难?

董晨宇:最开始的视频剪得非常碎,是有卡顿的,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镜头说话。后来视频流畅了很多,因为我有了逐字稿和提词器。我每一期都会写3000到4000字的逐字稿,修改两到三遍,直到满意后再去拍视频。

我不是在对着镜头说话,而是在看着提词器念稿子。虽然还是不太会与摄像头相处,但我学会了和提词器相处,如今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自然地念稿子。

Q:如何评价自己视频的质量?

董晨宇:我认为有一些评价的标准。

首先要考虑,“我是不是在说专业的知识”,我不能说我自己专业以外的、我不懂的知识;第二,不能为了流量来牺牲知识的精确性;第三,不能因为知识本身的复杂性,而牺牲把它讲得更明白的可能性。做视频时,一方面要保证知识的严肃性——不能瞎讲,知识一定是要精确的。另一方面,我们要考虑传播学知识的传播效果。如果像教科书那样去讲,没有人会愿意看完整个视频。

这两方面都很重要,但如何调节这两者的平衡,是非常困难的。我不能声称,我懂得如何维持知识的严肃性与传播效果之间的平衡。有时我也无法判断有多少人愿意去看我的视频。但是,我会按照正确的做科普的方式,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。

Q:流量会成为你评判视频好坏的标准之一吗?

董晨宇:一定会的。作为内容生产者,我会想让更多人去关注我的科普内容。如果只有 200 个人看到视频,那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?

但流量绝对不是唯一的标准。如果为了流量去拍视频,我是不会去做的。我知道无数个方法可以让视频获得更高的流量。例如,盯着热点做视频、讲惊悚的话题、成为一名标题党或者用各种方式去制造舆论冲突等。但流量始终是手段,不是目的。我的目的非常坚定,就是让传播学被更广泛地传播。在这个目的之下,获取流量是不能回避的手段。这不代表这个行为是高尚的,我也不认为自己比其他up主更高尚。只是因为我不依靠流量获取生存资本,我的职业仍然是一位研究者。

Q:作为一名传播学者,你会运用哪些传播技巧,让视频获得更好的传播效果?

董晨宇:首先,我的优势是自己的头衔,我是一名大学老师,当你去讲一个学科的知识时,你的可性是非常重要的。其次有传播力的东西往往是有反差性的。一个老师特别严肃地讲知识,并不具备反差性。但如果一个老师能够把知识讲得特别接地气,你会很惊讶“原来大学老师知道这个,还知道那个”,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传播手段。

因为我研究社交媒体和网络青年文化,我会看很多互联网上的动态。之前我转发了“浅影阿”up主的视频,有人会说“老师竟然还看这个”,也有人说“你身为教师,是不是应该拿小号去发这些动态”。

第一,我觉得这没有什么,大学教师就不能喜欢看唱歌up主吗?既没有法律禁止,也没有规章制度和职业的规定禁令,评论反映了大家对老师的刻板印象。第二,当你去变成一个“人”,而不是一个研究者的时候,大众会觉得与你更加亲近

此外,讲的时候要有“梗”。“梗”就是传播的节点,这很难说得上是什么传播理论。我是一个比较有“梗”的人,上课的时候,我基本上可以控制什么时候让学生笑。我在视频里时不时地抛出一个梗,这时候弹幕肯定是“哈哈哈”一片。

我只要接地气,懂大家的梗,和大家有共同的话语空间,视频的流量就不会差。但我没有把它当做需要特别精细处理的事情,这是一个时间成本的问题。

Q:作为老师,同时也是自媒体人,你如何平衡时间和精力?

董晨宇:我没有仔细考虑过怎么安排一天的时间。很多工作安排是意料之外的,比如临时的讲座和活动。拍视频不会占用我太多时间,它并不算是严谨的学术推理,一个小时也足够完成逐字稿。我的主要精力还是在写书和写论文上,有时候我对写的东西不满意,也会困在里面。

我是野心超过能力的。野心高、能力低是让人焦虑和痛苦的,这几年我也在不断调整。有些暂时没有时间和能力去做的事情,我会先“放下”。要接受自己做不到很多事情的现实,与自我和解,为待办事情设定优先级。还有一些事情是来日方长的,像写书这件事,我暂时写不到满意的程度,就先往后推。今天做不到的,那就明天、后天或者明年再做,我在学着更自洽一些。
Q:你在微博和b站的粉丝都达到了10w+,可以说是小范围的“出圈”,会对这种成名有担忧吗?
董晨宇:非常担忧。以前在小圈子里的分享是温馨的和乌托邦式的。但当关注的人越来越多时,你说什么都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认同,或者让所有人觉得你是出于好意的。

关注者对我的评价已经超出了我的可控范围,并且很有可能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。这时候,我在网络上的发言会越来越谨慎。

我曾经逃离了微博一个月。重新使用微博之后,我的内容产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和以前相比,我现在大量地转发专业性的知识,而生活方面的分享越来越少。

“出圈”不是我的目的。如果现实真是这样,我的第一想法就是往后退,而不是再往前走。我在微博上没有接过任何商业合作,也拒绝了一些综艺节目的邀请。这些活动走得太远了,背离了我使用社交媒体的初衷,会让我进一步的失控。

董晨宇在b站和微博上的粉丝数都达到了10w+

Q:当时为什么会选择退网?

董晨宇:不是因为具体的事情。我用微博的初衷就是开心。如果已经没有办法从微博里寻找到最开始的快乐,为什么还要去使用这类社交媒体?

不过,虽然在网络上会有不可理喻的对话者,无论你说什么,对方都会反驳你。但为了这件事情而放弃一个可以去表达和被倾听的空间,还是非常可惜和遗憾的。

所以,我现在更愿意去调整自己的表达方式,换一种方式和社交媒体共存我在社交媒体上的分享、讲述能帮助大家获得知识和快乐,我也能收获感谢,这类似于一种弗洛伊德所说的“渴望伟大”

Q:视频在b站的播放量比较稳定,更新频率也很高,你怎么处理这部分收益?对账号的未来有什么打算吗?

董晨宇:我没有在b站接过任何广告。我从b站直播获得的收益,一部分买书送给了大家,另一部分捐给了河北一个关爱白血病儿童的组织。曾经有很多广告商找我,但我没有接过其中任何一个,因为我不想把它做成商业行为。

我直播的时候,会告诉大家不要送礼物。关注我的很多都是学生,我也不希望他们在直播上花钱。最开始直播是因为做直播相关的研究,我觉得这事挺有意思,还有几次直播是为了收集大家的问题,和大家聊聊天,没有技巧,全是感情。

Q:在你的动态下,一些关注者会去买你提到的书籍,也会给你制作“表情包”,有人会把这种行为当成“学术追星”,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?

董晨宇:特别感谢大家喜欢我,但完全不用把我当作所谓的“男神”。我之前发了一条微博,大意是:大家都是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,如果你看我的科普感到快乐,或者能从中学到一些东西,我非常欢迎。

但千万不要崇拜。任何知识一旦到了崇拜的地步,它就成为了宗教,而非知识本身。在这个时刻,所有人都有非常大的局限性

大家喜欢我的原因可能是,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可以触摸、够得着的、接地气的个体我是他们所能见到的研究者里,离他们比较近的。另外,我也不是以一种很高冷的姿态出现在微博上的,会分享自己生活中尴尬、好笑的事情。

在线下,有些学生见到我,会主动来找我合影,我会配合人家。但我基本上是拒绝签名的,除非是拿着我自己的书。如果只拿张白纸让签字,就像是在签卖身契。

Q:关注的人多了之后,关注者似乎会更多地向你寻求帮助?

董晨宇:关注者多了之后,好多人给我发私信。以前我每条私信都会回复,现在很少回,因为回不过来。

如果是两三句话能给人解答的问题,我会抽空回私信。这时候,有人会说“董老师竟然回私信了”。我其实不太能理解,(如果有时间)为什么不回私信?大家似乎都觉得不回私信是默认的,回消息是预料之外的惊喜。

其实,有些私信我也不知道怎么回,我自己也会不好意思。比如有同学让我帮他指导一下论文,还有人问我一些关于人生的问题。

当你满足不了别人对你的求助时,这其实是另外一种失控

不可控制是一种必然。没有事情永远是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,能达到自己所预期的理想状态。面对这种情况,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自己的真实,分享真实的东西。我不是特别想分享自己完美的一面,不想让大家觉得我什么都行。当我写不出论文的时候,我也会去发个微博吐槽。其实大家都一样,不要把老师当成神,我们都有人的七情六欲

Q:回私信时,有遇到过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“粉丝”吗?

董晨宇:我讨厌用粉丝这个词去形容关注者。“粉丝”其实把人们关注另外一个人的动机扁平化了,我不觉得他们是我粉丝,他们就是关注我的人。关注的目的分为很多种,更直白地讲,他们是允许我进入他们生活,出现在他们生活中某个碎片化时间内的人。

我在微博上发的内容和在微信朋友圈里发的也是不一样的。所以,选择性地呈现是人的必然,而不是出名的宿命。只不过,当关注者变多的时候,受众来源更复杂、更广泛,选择性呈现的难度更大了,我需要更加谨慎了。以前我知道这个道理,现在我感受到了这个道理。
Q:你一般从哪里挖掘视频选题,又如何从中发现较为独特的视角?

董晨宇:研究者要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,我们所研究的很多问题最开始都是出于好奇。例如研究直播,我们好奇大哥们为什么愿意花一千块去刷个“火箭”礼物,他们图什么?在做形婚研究的时候,我们好奇同性恋者在假装结婚之后,是怎么表演成正常夫妻的?

对这个世界保有天真的好奇心,其实是研究者非常重要的、但容易被大家忽略的一个素质

我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,我会尽量让自己敏锐起来,去观察我身边的很多事情。有些我很好奇的事情,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,我不会去写论文,但当我查完资料,有信心把这件事给大家讲明白后,我会尝试去拍视频,分享我的思考。

我做过一期关于咖啡馆的视频,是因为我每天都去咖啡馆,我就去搜索“咖啡馆办公的好处和坏处”,发现心理学领域对这方面有很多研究,就想和大家分享。
董晨宇在b站上讲述咖啡馆适合办公的原因
对我来说,上网课看不见人是一件特别无助的事。我就去读和网课有关的研究,然后录了一期讲网课的视频。整个过程其实是在自我解惑。
一个研究者,他的理想状态一定是自我解惑。当达到这种状态时,这个职业本身就会快乐很多。很多人觉得写论文很痛苦,那是因为所写的根本不是他的人生问题。论文是目的,不是手段。当为了这个手段去工作时,是很难收获快乐的。因为目的是要承受手段的摧残之后才能达到的。如果自我解惑是我们的目的,在写论文的过程中,自己会觉得很满足。

Q:相比于在课堂上讲传播学知识,你在b站上给大众讲授传播学,会做出哪些调整?

董晨宇:在b站,我面临的受众并不都是新传专业的,他们来自天南海北,在各行各业工作。大众科普的话,我所提供的不是一整套专业的知识体系,而是对他们的生活进行边缘性的启发激发人们了解传播学的兴趣。我会鼓励学生去读原文,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中学习传播学。但我不可能鼓励大众去读原著,他们可以通过看我的视频去了解传播学,换一种视角去思考周遭世界里的日常。

Q:有人称你为“隐藏的社会观察家”,研究者应该怎么去培养对学术、对生活敏锐的感知力?

董晨宇:这种感知力的培养来自两方面。第一是基于你的阅读,很多好问题是在阅读大量书籍的基础上所提出的,而不是拍脑袋就能想出来的。一个学者可能刚开始提出了一个非常好的问题,但如果他没有阅读的积累,是无法成为一辈子的学者。

我自己是属于瞎读类型的,尤其喜欢读和传播学没有关系的书。当阅读量积累到一定程度,它会让我们的观察有更多的视角和可能性。

第二是对生活的热情。这是无法特意训练的,而是说我们能不能去发现自己的人生问题,愿不愿意积极地去面对人生和世界。

但究竟怎么去培养对生活的热情?现在的学生上了大学后,就开始参与比赛、提升绩点、评奖、保研,学生都已经快累死了,我还能跟他们说“你要充满对生活的好奇心吗”?

不是所有的高校都可以给学生提供自由的空间,去保护他们的好奇和对生活的热情。而且,我们的基础教育在某个角度来看是反对好奇心的。它需要学生不断地背诵正确的答案,不断去记忆固化的知识。

有时,学生特别想从我这获得一个正确的答案,但为什么不去看更多的可能性?社会科学告诉大家一个非常重要的道理,就是任何一件事都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,任何一件事都没有一个正确答案。

我们去学传播学的时候,可能最先会去背传播是什么,然后再去背诵传播学是什么。如果按照只有唯一答案的思维模式来学习,学生是很难重拾自己的好奇心的。

刘海龙老师的《大众传播理论:范式与流派》在第一章告诉我们“什么是传播”:传播是撒播,传播是传递,传播是权利,传播是仪式,传播是不同种类的可能性。他想要做的事情就是逃离本质主义,本质主义是压抑好奇的。但这种可能性是鼓励好奇、允许好奇存在的。我们在学习的时候需要思考,要不要逃离应试教育所带给你的思维惯性。
*文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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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丨梁键强 杨欣雨

编辑丨苗   睿

值班编辑丨郑钰纯

运营总监丨胡世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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